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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衣娃娃” 风波 2.0:“变态”、小众性癖,还是性别犯罪?

别的女孩 BIE别的女孩 2020-05-25
光明处是你我归处
5月20日,经微博博主 “我是落生” 转发,一篇署名 “景狗” 的文章《追查300天,我终于抓住了制造 “真人充气娃娃” 恶魔的尾巴》(下称《追查》),将去年爆出的胶衣娃娃事件再次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根据 “景狗” 引用的事件前情,“有人将一群女性剃光头发,装进密不透风的黑色胶衣中,做成了真人版的人偶,以供他们发泄欲望(被害人中有未成年少女),里面的女孩子吃饭喝水需要鼻饲管直接连通食道喂养,排泄需要通过导尿管。” “景狗” 则自称经过三百多天追查,基本了解了事情始末。这篇长文在高热度传播一天多之后被删除,公众号也显示异常。
2019年事件第一次 “曝光” 的微博
发布这些 “胶衣娃娃” 照片的是一个名为 “林夕的娃娃间” 的微博账号(已不可访问,推特账号仍存在,下称 “林夕”)。从网上流传的截图来看,“林夕” 一共有六个 “胶衣娃娃”,除了穿着胶衣之外,这些娃娃还会被要求进入铁笼、长时间站立、待在真空床或者真空箱中、模仿机器人的声音和行动等等。

“林夕” 2019年在推特上发布的 “娃娃” 照片

“林夕的娃娃间” 曾在去年对这件事有零星回应,其中强调了 ta 与玩伴(即娃娃们)的关系是建立在知情自愿的基础上,没有外界揣测的胁迫、性侵、监禁等情形。另外 ta 也表示,胶衣是 BDSM 中常见的装束,至于 “让娃娃模仿机器人”,则是一种小众性癖,称为 ASFR(alternative sexual fetish robots,下文会说明)。

“林夕” 对与自己的发表曾作出的回应

而 “景狗” 这次给出一个自己调查出的画像:“林夕” 或为一家名为 Dreamask 的胶衣品牌负责人,常驻广东云浮,常年对女孩进行上述的性奴役,并在文尾呼吁司法干预。

《追查300天,我终于抓住了制造 “真人充气娃娃” 恶魔的尾巴》原文截图

网友对事件的反应是意料中的群情激愤,不少人感叹世风日下,并呼吁司法介入;但同时,也有一部分评论强调隐私与自由,反对对小众性癖者的攻讦。于是除了中间的犹疑声音,舆论很快呈现了 “反性剥削 vs 支持性(癖)自由” 两个立场 —— 正如80年代女权内部关于色情品的辩论,“sex war” 再度上演。
“我是落生” 微博相关帖子下的一个评论
关于《追查》中一些描述,以及其中 “林夕” 自己 po 出的信息,其真实性目前有很多存疑。我身边的胶衣和字母圈爱好者,普遍认为 “林夕” 的原帖有夸大成分。“狐不鸣” 作为一个入坑超过五年的爱好者,说自己在不需要帮助的情况下穿着颈部穿入的胶衣大概需要20分钟,不熟悉的话可能要更久,像原博里描述那种全身胶衣,穿脱时间只会更长,一天穿着23.5小时可能性很低。至于导尿管和鼻饲管,她说导尿管在 SM 圈挺普遍的,但是鼻饲管实在是几乎闻所未闻。
对《追查》一文的质疑,来自微博 “米X小号”
至于呼吸方面,“1789” 告诉我:
“其实娃娃戴的头套是胶衣中典型的 ‘微孔头套’,在眼、鼻、口部位均留有许多针眼大小的孔组成的呼吸通道......真空箱的图片中可以明显看到有一根管子伸出来,这是链接外部用于呼吸的管子。至于 ‘窒息’ play,这个词可能容易让大家产生误解,窒息其实也叫 ‘呼吸控制’,我更喜欢后者的说法。大脑在缺氧状态下会分泌一种带来快感的物质,所以窒息爱好者们会通过 ’控制呼吸’ 获得快感。但是这种 ‘呼吸控制’ 都会间歇地给予空气,防止大脑缺氧导致的损伤,而不是一直不让呼吸几个小时。”
至于 “林夕” 本人,圈内人则表示:这是一位喜欢贩卖幻想的胶衣卖家或玩家,使用语言是为了迎合客户的意淫给商品增加附加值 —— 曾在贴中 “炫耀” 说自己的一个 “娃娃拍照的时候未成年” 也是口嗨的结果。
微博某博主(ID:X凝X)的评论
据朋友描述,很多字母和胶圈人士对文章 “很生气”,但碍于小众性癖的 “变态“ 污名又无法 “出柜” 做直接对抗。但有点不同于上次 “娃娃” 风波的是,这次支持性癖小众的声音似乎更响亮,“林夕” 和被涉及的 Dreamask 也很快发出声明,表示可能追究 “景狗” 和 “我是落生” 的法律责任。
知名胶衣圈内人表示不需要理解
也有人提议大家抗议和出圈
“胶衣娃娃” 为何造成这么大幅度的观点撕裂?关于胶衣,《追查》没能告诉你的是什么?另外,只要 “知情同意”,一切边缘而可能有伤害性的性操作/关系,就都没问题了吗? 

这篇文章不企图回答以上所有问题,但或许可以提供一点参考。首先我们得对 “胶衣”、“ASFR”、“BDSM” 几个基本概念有所了解。

胶 衣

文章中提到的 “密不透风的胶衣”,指的是乳胶制成的衣服,英文称 latex。乳胶弹性大,光泽好,最早被用于制作泳衣,在此基础上逐渐发展出丰富样式。
乳胶本身的特性,使量身定制的胶衣可以如第二层肌肤贴合在穿着者身上。人体线条与充满未来感与金属感的材料相遇,表现出奇特而有张力的美感。这种特质使它成为 BDSM 文化中广受追捧的存在,但它并不仅仅是 BDSM 用品。胶衣吸收了哥特美学、科幻文化和赛博朋克的元素,本身也作为一个独立的小众圈子存在。在 Google 上搜索 latex,会看到胶衣爱好者举办展览和聚会、创作艺术摄影和电影作品。

credit 见水印

在中国,胶衣虽然仍是小众,但是业已形成了稳定蓬勃的圈子,中国制造的胶衣也在国际上得到广泛认可。喜欢胶衣,如同喜欢洛丽塔、JK、汉服,喜欢哥特、废土.......正如下图这位摄影师所言,胶衣既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亚文化。将胶衣视为禁忌,就如同因为丝袜可以包含情-色意味而禁绝丝袜一样荒谬。

一位对胶圈有了解的摄影师的评论

ASFR


ASFR (alternative sexual fetish robots),属于一个比较小众的性癖,泛指对机器人或者类机器人的真人产生性欲的群体。这个词在某个网络论坛上被造出来,最早有一点玩闹意味,没想到得到很多响应,也就渐渐形成了 ASFR 亚文化。
粗略而言,ASFR 又可以分为两种方向,圈内称为 “built” 和 “transformation”,偏向 built 的人的愿望是拥有一个建造完备的性爱/恋爱机器人,后者的快感则来源于让真人模仿机器人或者通过服饰、训练把真人改造成类机器人状态的过程。两者的共性在于对 “机械”、“科幻” 元素的兴趣,区别则在于是否将欲望投射在真人身上。因为技术和资源限制,大部分 ASFR 爱好者还停留在幻想阶段,他们在网络上聚集成社群,分享合成照片、绘画、电影、音乐等等,真正付诸实践的少之又少。
VICE 做过一篇关于 ASFR 的采访。在访谈中,被访者将真人与机器人的关系形容为 “极致的权力交换”。机器人接受信息的方式是编程,这就意味着真人无法达到的精确与驯服。另一方面,足够高级的人工智能也天然拥有着颠覆人类统治的潜在威胁。无论是作为完全听命于主人的忠实奴仆,还是产生自我意识脱离掌控最后反而控制主人,都能与人类形成极其悬殊的主从关系,其中的不确定性又为这种两极化关系增加额外刺激
《机械姬》(Ex Machina,2015)截图(对不起剧透了 
然而从更多的学术研究和论坛发言来看,ASFR 绝不仅仅是 “想要一个唯命是从的奴隶” 这样简单的事情。
关于 ASFR 性癖,Allison de Fren 在2009年写了一篇论文,叫《Technofetishism and the Uncanny Desires of A.S.F.R》。她指出 ASFR 的世界里,技术只是手段,真正快感的来源是对主体的消解和对原有规则的颠覆。ASFR 爱好者所执迷的,其实是技术与情感充满矛盾的碰撞。 

在名为 Fembot 的论坛上,有成员提到,外界常常认为 ASFR 是一群物化女性的变态,但实际上 ASFR 群体里有相当多的人自认为是女权主义者。与其说 ASFR 是物化女性,不如说它其实是女性化物品。

BDSM

这可能是大家相对熟悉的一个概念,也是国内 “字母圈” 叫法的由来。
BDSM 实际是三组概念的缩写,分别是 Bondage& Discipline(束缚与调教 B/D)、Dominance & Submission(支配与臣服 D/S)和 Sadism & Masochism(施虐与受虐 S/M)。其中 B/D 着重绑缚与感官调教,D/S 偏向心理上的权力交换,而 S/M 里包含身体上的刺激和痛感。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 BDSM 本身与性爱高度关联,但是 BDSM 本身是一种关系、一种行为模式,重点在于精神层面的权力交换和身体上的限制与调教,可以不包含任何性行为。稳定伴侣间的 BDSM 关系可以分为两种,前者是场景型,即只在某些特定的、约定好的场景中进行,而后者24/7,则是将 BDSM 的关系延伸到整个日常生活。
BDSM 群体历来饱受 “变态” 污名的困扰。有一种长期的误解是热衷 BDSM 关系的人心理不健康、人格不健全,这种误解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他提出 BDSM 倾向是童年创伤的病理性表现。然而,对他来说什么癖好不是呢,况且他所研究的 BDSM 人群,全都是本身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取样偏颇,结论也就值得质疑。 
如今,一个世纪的研究已经足以证明童年阴影和 BDSM 没有直接因果关系。大范围的取样调查说明 BDSM 群体的心理情况评估结果并不比普通人群差,甚至在一些研究中表现出更轻微的抑郁、焦虑症状,更高程度的外向和冒险精神。
在2013年的第五次修订中,世界通行的心理和精神疾病诊断手册(DSM-V)把 SM 倾向从疾病列表中移除。如同1973年,DSM 把 “同性恋”从精神疾病中移除,当人们对 BDSM 足够了解就意识到,这些看上去偏离主流行为常态的行为和心理存在,并不是心理疾病 —— “偏离常态” 不等于 “变态”

性癖不完全一览|来源见水印

性癖还是犯罪?

明确了以上的概念,也就可以看出,若真是本着知情自愿的情况,在外人看来惊世骇俗的 “胶衣娃娃” 事件很可能是一个小众性癖与亚文化的结合。但是, 这件事为何会引起巨大恐慌和愤慨,也足够引人深思:除了源于对小众性癖的不了解,更是因为层出不穷的性侵、精神控制、家暴等等性(别)犯罪,让人们对女性生存境况有了更深入的体认,也带来了对这种边缘行为的不信任,于是 “你情我愿小众性癖” 这样的理由很难说服大众 。 
在原本的 “曝光” 中,除了 “变态”,还有 “娃娃中有一个未成年人” 这样一个重锤(虽然这个指控完全基于 “林夕” 的一句话)。如果任何性癖涉及 “未成年人”,那说什么都无力回天,也不必洗白。不过事实上,就像一个 BDSM 爱好者说的,“我们是一个麻烦已经足够多的 R18 圈子,请不要让未成年人参与”。我国法律规定,如果是14岁以下,则完全不具有性承诺权,与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有性关系直接构成犯罪;但即便是在14-18岁之间,BDSM、胶衣和 ASFR 的元素使得这种关系远比普通性关系更复杂、更暧昧、更具有风险,成年人尚且无法保证安全,心理和生理都处于弱势的未成年人就更容易成为被剥削的对象,因此绝不应该被带入这样的关系。所以可以说,不和未成年人玩,这也是圈内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另一方面,“小众性癖” 是否可以成为论证这个行为合理性的唯一理由?
按照 “林夕” 的说法,有些娃娃接受支配的时间已经达到四年,这些娃娃每天要穿着胶衣23.5个小时,还要进行长期的站立、静止,躺在盒子或者笼子里,这样的时间成本基本是就可以判定她们没办法有正常的社会生活。如此强度的支配,本身就足以引起争议。
无论是真是假,这件事都值得作为一个契机,引申出更深入的讨论,比如 BDSM 是否应该具有边界?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是否对身体拥有绝对的自主权和支配自由?自由意志和基本权利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如果它们出现冲突,要如何取舍?
“林夕” 发出的声明,并在微博评论中要求文章作者和传播者道歉澄清,否则起诉
BDSM 的世界里,历来有两种观念,第一种是 safe, sane, and consensual(SSC,安全,理智,同意),第二种则是 risk-aware consensual kink(RACK,了解风险、双方自愿的怪癖)。他们的基本共识是 BDSM 关系里双方自愿,区别则在于,前者认为 “安全” 是不能打破的红线,而后者认为任何事情都有风险,成年人有权利在充分了解风险之后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并承担相应的后果。RACK 所秉承的观念,其实就是自由意志至上,成年人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因此会允许许多 SSC 会视为过激的高风险操作,这个在圈子里被称为 edgeplay。
《追查》中的描述和 “林夕” 的原话如果属实,可以被认为是 edgeplay。一来整个过程包括了长时间的训练和支配,二来关系是24/7而非片段形式,三来强度也大,作为承受方想要叫停相对困难。
如果她们不是出于自愿,那事情其实非常简单,根本就不能称为 BDSM,而应该直接按刑事案件处理。然而如果她们的确是出于自愿,那么问题就复杂起来。 
换句话说,自由意志是否可以完全无视基本人权?
“我是落生” 的一个回应
“林夕” 自己说过,这些女生都是受过情感伤害,然后自愿成为娃娃,那是否可能存在对女生脆弱心理的利用和哄骗呢?她们的自愿是否建立在信息不对等的基础上?是否涉及洗脑、诱骗和胁迫?掺杂了这些因素的自愿是否还具有有效性?自愿又是否足以成为社会不介入、司法不惩罚、道德不谴责、公众不辩论的唯一理由?
自愿走到极端可以是什么样子?举例来讲,有一种性癖是希望自己被食用,被食用者抱着献祭的心态,成年、知情并自愿。过去真的发生过这样的案子,一个叫 Armin Meiwes 的人在论坛上招聘了一个自愿被食用的对象,将他杀死吃了,并全程录像,受害者在死前反复申明自己是自愿的。 
那么因为受害者是自愿被杀被吃,这是否意味着杀人食人可以不接受惩罚?再往前推,是否意味着协助自杀无罪?人的自由意志可以被放任到允许放弃重大身体健康权乃至生命权的地步吗?
这个案子的判决结果是,Meiwes 故意杀人罪成立,被判处终身监禁。这种结果也比较符合世界上大部分司法系统所遵循的逻辑,即重大生命健康权不能承诺。之所以这样定,是为了防止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具体可以参考罗翔老师的讲义。
Dreamask 商家发出的声明
自由意志是太宏大的命题,人类存在一天,就会有一天继续为这个问题辩论下去,现今的司法逻辑,是过去千百年的矛盾与反复中形成的平衡,但这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在这片广阔的疆域中止步。
我衷心希望简体中文的网络平台上,能出现更多对于不被看见的世界的好奇,对不被了解的存在的讨论。
我反对见到小众性癖就扣上 “心理变态”、“精神疾病”、“扭曲人格”、“童年创伤” 之类的帽子。仅凭一时意气、一番臆想便去攻打某个人、某个群体,并不会使我们接近真理,也不会帮助我们到达更好的世界。
但我也反对在别人对小众圈子表示出吃惊和误解的时候,嘲讽别人没见过世面,或者觉得 “小众” 就天然具有合理性 —— 高高在上的反对和毫无理由的包容只是歧视的一体两面罢了。 
正视 BDSM 社群,首先得承认这个群体和无数群体一样,由形形色色的人构成,充满了裂痕与缺陷。这些裂痕和缺陷不该成为这个群体不可以存在的理由,但反过来说,支持这个群体存在,不代表不能指出其中的问题。开诚布公地讨论 BDSM 中的风险与快乐,探索自由意志和基本权利的合理关系,尊重并爱护每一个人,这是走向更好世界的方式。
* Alexwood 对此文也有贡献
// 编辑:Alexwood,赵四
// 设计: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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